第三章晚炊傍晚时分，鱼野羊在大街上。富春街路面宽阔，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。这条街生意出奇的好，两边的买卖摊子恨不能挤到了路中央，吆喝声、吵闹声、讨价还价声，甚至幼儿的泣笑声此起彼伏。暮春的傍晚，稍有寒意，灰暗的街面上几处饭馆里飘着氤氲白气，传来食物的香味。鱼野羊腰挎书生袋，合着乌金扇，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，在街上缓行。每天黄昏将尽，从总舵出来，鱼野羊都会独自走过这条街，看沿街的景致、街坊的生息和俗世的烟火气。鱼野觉得这是一种享受，是一种奢侈。有时，执行完组织任务后，他甚至会买一尾鱼，回到街尽头的寓所里，自行烹饪，再配上二两老酒，度过一段闲暇寂寞时光。鱼野羊尚未婚配，更无子嗣，他不成家，宁愿过这种冷火寒烟的日子，也不愿连累家人。一入青龙深似海，他明白个中滋味和处境。行进在富春街上的鱼野羊孤身一人，他甚至不带从属，这区别于会中的其它主事。鱼野羊执掌青龙会总执事位已是第三个年头，虽未能执组织牛耳，却也有生杀予夺之权。他从华山回来，刚刚解决完华山派的事，事情并不棘手，很快就处置完毕。虽然事小，他还是出手杀了华山派副掌门“一剑穿心”宋一心，武林中人都知道宋一心的身手和手段，宋却没能在他手下走满一招，几乎是半招毙命。走到街心，他停在钱老二的鱼摊前。钱老二的生意已近尾声，正在收拾摊点，几尾鲫鱼在鱼盆里欢快游逸，像是庆幸一天的苟活。鱼野羊微笑道：“二哥，还没收摊呢？”钱老二调转身眯眼借昏黄天色看着鱼野羊，半晌，“啊呦”一声道：“是鱼老弟呀，几天没见你了，才回来？”鱼野羊搓着双手道：“是啊，陪东家去了趟陕西，这不路过富春街，就想起了二哥的鱼。”钱老二笑着点点头，道：“谢谢老弟的关照啊，就这几条鲫鱼了，你若想吃，挑几条去，收摊的买卖，随便给几个本钱就成。”鱼野羊挑着鱼，说道：“二哥，那我就不客气了。”钱老二抬手，连声道：“挑吧，挑吧。”转头仍就收拾摊子。鱼野羊捉了两尾鱼，让钱老二用绳串了。串绳的间隙丢了一块碎银子在装银钱的布袋里，钱老二知道给多了，忙道：“这、这、这太多了……”鱼野羊拍拍他的手背，并不多语，钱老二转头从摊子上取了些葱姜蒜放在他手里，说道：“烧鱼用吧。”鱼野羊点点头，拎了鱼，转身行去。※※※※※转过—条街，回到寓所。鱼野羊租居的寓所是个两进院落，打开门，院子中央一棵银杏树，暮春傍晚的微风吹着树叶“唦吵”轻响。树下，一个人，戴着竹笠。鱼野羊站在门外，手中的鱼各自扭着尾，在即将入夜的天色中有些说不出的诡异和滑稽。他在门外站了会儿，苦笑着走进院子。人生需历无数关口，这些关口无论大小都须面对，过了关生活才会继续，反之，就是末途。当此之时，鱼野羊知道这又是一个关口，进而无退。他走到竹笠人面前，看着，目光柔和淡定。春未时节，寒意未尽。竹笠人穿着件淡蓝色的薄袍，晚风偶起，吹拂袍角，浸出丝丝入髓的凉意。鱼野羊问道：“找在下？”竹笠人不语，笠沿太深看不清面目，只露削瘦下额。鱼野羊又问：“何事？”竹笠人仍不答，沉默着。鱼野羊见怪不怪，举了举手中扭动的两条鱼，笑道：“今夜客临，幸有河鱼双尾，在下杀鱼待客，不知客人食否？”鱼野羊也不见怪，从竹笠人身侧径自走向后厨，开始生火做饭。袅袅炊烟升起在屋院上空，染了暮色一笔沉墨。一股久违的烟火气缓缓聚拢，温暖详和。树下，深笠人，未动。半个时辰，后厨传来米饭的清香。鱼野羊从饭锅里端了两个菜，盛出一海碗鱼汤，取来一小坛老酒，点灯，放在四方桌上。他向竹笠人喊道：“这位兄台，饭菜已齐，请入席吧！”已是入夜时分，树下人只剩黑影一团，那黑影竟真的转过身，向厅堂走来。至四方桌前，坐下，却不摘去竹笠，灯火婆娑间，说不出的怪异。鱼野羊拿了两个酒碗，各自斟满，微笑道：“兄台请用酒。”深笠人却不动。鱼野羊不以为忤，径自干了一碗，叹口气道：“好酒！”伸筷夹了一片牛肉，大嚼起来，叫道：“好香！”这牛肉原本就已卤好，淋了少许香油，放入饭沿汽了半晌，自有一股沁人稻米香。鱼野羊仰头干了另一碗酒，伸着又吃起鱼来。那鲫鱼出自不远处的沙河，鱼肉鲜肥，最宜煮汤，其味更是浓郁鲜美，鱼野羊喝了鱼汤，口中“渍渍”不已。鱼野羊又倒了两碗酒，开始浅斟慢饮起来。深笠人究是忍不住诱惑，缓缓伸出青筋毕现的左手端起酒碗，自饮一口，夹了鱼肉，放进深笠下的嘴里，喉咙里仿佛“咕哝”了一声，咽了下去。饮第二口时，深笠人抬碗和鱼野羊碰了一下，二人各喝了一口。一来二去，二人干光了那一小坛老酒，皆有些醉意，觥筹交错间，只有酒碗互碰声、竹筷点盘声、酒菜入喉声，独无半点人声。鱼野羊用饮酒的破瓷碗盛了饭，二人鱼汤泡饭，吃得不亦乐乎，深笠人早已放开，竟连吃了两碗。鱼野羊放下空碗，也不催，看着他吃。吃毕，深笠人一把扔了破瓷碗。“咣”，砸在院子里的水缸上。深笠人一个箭步，窜至院中。忽闻掌风疾劲，鱼野羊喝道：“休走！”深笠人头也不回，反手后挥，“啪”一声，二人对了一掌。深笠人一声闷哼，右足点地为轴，身躯倒旋，“啪”又对一掌。深笠人借力后滑，背靠银杏树，身形上翻，头下脚上，“啪”，二人对了第三掌。深笠人翻身而下，左手抚胸，胸口起伏不定，借着微微星光，看见鱼野羊在两丈外负手而立。微风徐徐吹来，鱼野羊在清风中漫声道：“好身手，青龙会中能连接鱼某三掌而不倒者，阁下是第一个。”深笠人哑声道：“阁下的乌金墨功果然了得，在下自愧弗如。”鱼野羊点点头，问道：“秦总护法派阁下来试探鱼某吗？”深笠人拱手道：“在下确是受秦总护法所命，但非试探，却是来送礼物的。”黑暗中，鱼野羊“哦”了一声。深笠人躬身奉上一个卷轴。鱼野羊将信将疑，缓缓接过。深笠人抱拳道：“告辞。”又道：“今夜鱼总执事之款待，肖某没齿难忘。”鱼野羊“嘿嘿”一笑，道：“好说，好说。”深笠人转身而去。出得院门，深笠人一口深暗的血再也控制不住，狂喷而出。深笠人仰天惨笑道：“好，好，好一个黑金墨功……”黑夜中，银杏树下，鱼野羊背持卷轴，目视星空，不语。他的心里在盘算、在思虑，抑或是在等待着什么。那是什么？是适才与深笠人提及的秦总护法？是绝城计划？还是神秘莫测的青龙老幺？夜晚的春风徐徐吹来，鱼野羊突然打了个急颤，面色愈发冷峭了。鱼野羊执掌青龙会总执事位三年余，虽未能执组织牛耳，却也有生杀予夺之权。他是龙头的人，这个意思就是说青龙总舵也有派系，非一人遂定矣。※※※※※屋内，一灯如豆，鱼野羊轻轻打开了卷轴。卷轴开得很慢，鱼野羊看得很仔细，灯火颤动颊肌明灭在阴影中。卷轴全幅展开的刹那，鱼野羊突然有了如许反应：他的脑中霍然如遭电击，恰似十万八千枚银针洞进颅内；他直觉天地旋转不休，像是直堕入十八层地狱；他扭头狂吐了起来，吐出的秽物中有老酒、有鱼汤鱼肉、有米饭，甚至有午间浓茶。那一刻，竟有了种生死轮回的无妄之感！那幅展开的卷轴里写着九个字，这九个字非楷非草非隶非行，无神无韵无劲无势，却偏偏有股欲罢不能的魔力，它引诱着、吸引着鱼野羊缓缓向着某个不可预知的深渊滑落。这九个字是：天。地。交。征。阴。阳。大。悲。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