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开始,农历进入了阳春三月。
后天就是《兰亭序》里那个“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”的上巳节,这个季节,江南最风雅的活动是“引以为流觞曲水,列坐其次”。
小学生第一次在课本上看到的书法作品,一定是《兰亭集序》。
公元年,绍兴兰亭清溪畔的那场盛会集齐了王羲之、谢安、孙绰等42位东晋名士。几乎就是在《兰亭序》之后整整一千年,京杭运河畔再闻曲水流觞。
流觞曲水之会
1
元至正十年(),位江南名士齐聚嘉禾巨镇濮院。
这,就是著名的聚桂文会。
这是濮院以文化的名义,留在史书上最浓重的一笔。
濮院得名自随宋高宗南迁的驸马都尉濮凤,在聚桂文会举办前的半个世纪,濮家已经在这里经营了七八代,家主濮鉴出资构屋开街,建钱庄、绸庄、丝行、当铺四大牙行,收积机产,“召民贸易”,“远方商贾旋至”。
濮院老街的历史,可以上溯年
在南宋和元朝,这个盛产丝绸的小镇,留给世人的印象就是满运河的织机声与叫卖声。而河边的白墙黑瓦中,与江南其他小镇一样会传来朗朗书声。
仓廪实而知礼节。元至正十年(),濮允中、濮彦仁父子倡立“聚桂文会”。
这个时间点,非常像年前的南宋中叶。
“至正”是元惠宗的第三个年号,也是元朝的最后一个年号。
年,距离惠宗北逃,元朝灭亡只有11年。这时候,中原在传唱“石人一只眼,挑动黄河天下反”,白莲教暗火烧到了明处,颍州的红巾军已经蓄势待发;就在濮院以南不到一千里的地方,台州人方国珍已经揭竿而起,攻陷温州。
——算下来,这个时间点是《倚天屠龙记》里,十五六岁的张无忌还带着小丫头杨不悔流浪,江湖大乱,一触即发。
就在聚桂文会召开的那个春天,北方的彰德府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,近清明节,雨雪三尺,民多冻馁死;也是在那个三月,杭州湾对岸的宁波奉化山石崩裂,有禽鸟、山川、人物之形。
天有异象,地有异景,人有异动。
铁蹄踏平了将近百年的辽阔帝国,江山的根基已经在微微撼动。
中学历史课本上的蒙古帝国地图,江南几乎已经是边陲
2
越是风雨飘摇,人就越爱热闹。
元朝对江南读书人特别不友好,大家都仕途灰暗,于是从南宋开始的结社吟咏风气倒是愈发兴盛了。
从前文章之士抱团取暖,是为了一起在偏安的小天地里经营一番繁华;而这时他们集聚到一起,是在沙漠中汇聚水源,在暗夜中寻找同路的灯光。
元朝的文人,往往属于江湖。
而商贸繁荣物产富庶的江南,就是这片江湖的中心。这里有倪瓒的水、黄公望的山,还有吴镇的一叶扁舟;还有北国回来的落魄才子徐再思、西域来归的传奇人物贯小云石海涯。
在江湖的中心举办文会,就仿佛在武当山号令天下豪杰。
濮氏父子广发英雄帖,聚桂文会一呼而应者余人。
这一次,甚至发起者都不必是张三丰这样德高望重的名宿。濮氏父子都不过是当过几年闲散小官,他们的诗文,加起来就流传下来34个字。
分别是父亲濮允中的一首六绝《自题桐香室》:“研经暇即课子,扫榻倦亦留宾。莫叹秋风萧飒,穿林月片如银。”
和儿子濮彦仁的两句五言“丈人夜开关,凉月在松顶。”
诗文水平不见得有多高妙,但内容却很有意思。一个工商业巨镇的豪门,地方上最有影响力的官商世家,在为父老修路架桥维持地方秩序的同时,总保持着一颗纵情山水的隐逸之心。
可能也只有这样在出世入世间游刃有余的家族传统,才有能力且有情怀办一场空前的诗文盛会。
兰亭雅集有王羲之,滕王阁会有王勃,滁州饮宴有醉翁欧阳修——所有能在历史上留一笔的文人聚会,都至少有一支压卷的如椽巨笔,写下传世之作。
3
在濮院,这支笔传到了杨维桢手里。
在并不以文化兴盛著称的元朝,来自绍兴路诸暨州枫桥全堂的杨维桢(杨铁崖)都是文坛执牛耳的那个人。
元朝的名家多半都是诗文书画的多面手,杨维桢古乐府诗有“铁崖体”,号称“一代诗宗”“以横绝一世之才,乘其弊而力矫之”;一笔草书如“大将班师,三军奏凯,破斧缺笺,倒载而归。”
甚至在音乐上也有“铁笛道人”的名号。
杨维桢草书
来到濮院的这一年,杨维桢已经54岁,在文坛上成名已久,也已经仕途上苦苦挣扎的生涯,开始在富春山到松江府一带遨游山水,东南才俊之士登门求教不绝。
传说杨维桢周游山水时,头戴华阳巾,身披羽衣,坐于船上吹笛,或呼侍儿唱歌,酒酣以后,婆娑起舞,以为神仙中人。——那几乎是李白一样的风采。
这样的文坛领袖,出面组织文坛盛会再合适不过。
杨维桢也确实是爱组局的人。隐居松江时,吕巷吕良佐倡设“应奎文会”,杨维桢为主评,与天下文人墨客切磋诗文,一时天下学士慕名前来赴会者,不可胜计。——序文中说应奎文会由于有了杨维桢的主持,“故视他会为独盛”。
至正八年,江苏苏州昆山顾德辉发起主持“玉山雅集”,杨维桢为其精神领袖。玉山雅集这个品牌一直坚持了下去,从年到元末,近20年大小雅集50余次,上百名士参与,集诗文余篇。
所以至正十年,聚桂文会请到了杨维桢,规格比肩盛极一时的松江应奎文会,也就是说,濮院有了走到天下文坛正中心的底气。
杨维桢与嘉兴的交集,有我们讲吴镇时曾经提到过的铁崖体乐府《秀州相士歌》:“秀州相士薛见心,重湖风雨来相见……”而这一次到濮院,杨维桢写了两篇传世之作。
《聚桂轩记》赞誉的是嘉兴的文化底蕴:“秀在宋为文物之邦,至今士多兴于学,处廛者亦类,皆鸿生硕彦。”
《聚桂文集序》记录了聚桂文会的来龙去脉:“嘉禾濮君乐闲为聚桂文会于家塾,东南之士以文卷赴其会者凡五百余人,所取三十人,自魁名吴毅而下,其文皆足以寿诸梓而传于世也。予与豫章李君一初,实主评议,而葛君藏之、鲍君仲孚又相讨议于其后,故等诸选列者,物论公之,士誉荣之。”
虽然杨维桢对聚桂文会遴选出的30多篇诗文寄予厚望,认为都是可以传之后世的作品。但很遗憾的是,这些诗文并没有足够强的生命力穿越沧海桑田,如今已经很难找到完整的版本。
但聚桂文会的意义,何止是几首诗词。
据记载,聚桂文会不仅请到了杨维桢这样的文化大咖,还有曾为江浙儒学副提举的李祁相与主持。嘉兴府“颛务古文,而崇化文士”的凌太守也莅临濮院。
元朝的文人一直有入世行道与出世寻道两种人生态度,而一场在商贸重镇举办的聚会,奇妙地打通了山林与台阁。
聚桂文会的多名东南之士,有的高官厚禄,有的江湖载酒,有的红尘浮沉,有的蛰居山林;短短十八年后,王朝更迭,也同样有人鸡犬升天,有人颠沛流离,还有人如杨维桢一样隐逸避世。
但至正十年那个春天,大运河畔曾有流觞曲水,濮院的青石板路上,一个时代的文化精英曾一起分花拂柳而来。
今日濮院,图源:嘉兴日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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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的濮院,一年市场成交额亿元,“日出万匹绸”的风采尤胜当年。
迎着时代浪潮奔跑的时候,商贸巨镇也从未忘记过自己曾经在文化史上站到过的位置。
今天的濮院,依然有数以百计的作者与文学爱好者,以“聚桂文会”之名读书写作,到现在已经有许多作品集、丛书流传于世。
年前的流觞曲水,至今涓流不止,而这片土地上的吟咏之声也未曾停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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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戴纯青